第29章
在零星的叙述中,叶彬青大致弄明白阮子燃双亲的一些旧事。他们两家原先是很好的。阮子燃的爸爸和妈妈在读书期间相识,彼此有意,滋生出爱苗。首长被打成右派後,爸爸失去立足之地,妈妈不离不弃,依然是爱他的。
阮子燃的妈妈出生于书香门第,外公是知识分子,偏向唯物主义,喜欢王船山和顾亭林。外公曾经教过一些军区丶省委领导人诗词书画,跟首长夫妇都认识,愿意女儿嫁给他家。按照朱阿姨的眼光,她的儿子本不该娶外公的女儿。外公掌握那麽多文史哲知识,很容易一起被打倒在地,大家还有什麽幸福可言呢?
考虑到儿女是真心相爱,外公的人品也好,朱阿姨还是艰难地帮他们操办婚礼,让有情人成为眷属。
为前途,阮子燃的爸爸选择到西北从军。只有这个司令部对首长怀有旧情,愿意接受他的儿子。不想让妻子受风霜,爸爸独自赴任,决心别开生面。
最初的几年,他们的心紧紧挨在一起,在磨难中诞生一个孩子,那是爱情的结晶。
事情没有他们想象得容易,爸爸一去不复返,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。
随着形势变化,外公家的情形每况愈下,外公的工资停发,只靠外婆和妈妈挣饭。阮子燃的妈妈有丈夫,比没有还惨。妈妈长得挺美的,有文化,又嫁给曾经显赫的爸爸。那些没有娶到她的男人,尽管乏善可陈,可是他们有一官半职,可以给她许多气受。妈妈是有学养的人,但是她只能做笔录,校对字典。还有一些人,尽管他们啥都不是,只是男人,可是他们不怕外公,时常对妈妈说一些下流话,行动中欺辱她。
终于有一天,妈妈连夜给爸爸写信,说她不能再上班。她要换个工作,否则她会疯掉。
在家人的支持下,妈妈辞掉工作,在家帮外公编纂文集,不知猴年马月才会出版的古籍。上有老下有小,爸爸的薪金越发重要,这意味着,爸爸短期更加不可能回来团圆。
生活一旦冷酷起来,冷入骨髓。妈妈欲哭无泪。
外公外婆帮衬女儿和外孙过日子,苦中作乐。朱阿姨除了贴钱,也会隔三岔五地看看孙子,帮媳妇拉扯一下。艰难的日子,有眼泪,有欢笑,他们彼此是和谐的,就像黄连里伴着蜜糖,那一点蜜糖是最甜的。妈妈一直相信爸爸待她好,直到首长回城。
阮育华回城後,前几年都在医院治病,但是他的职务全部恢复,还有上升的趋势。
妈妈迫不及待地写信,劝爸爸调动回来。
爸爸劝说妻子,他刚被提拔起来,要再干一阵。
说到这里,阮子燃停顿下来,陷入沉默。
沉默中,叶彬青想到,阮子燃的爸爸彼时回城,确实不太合适。别人雪中送炭,接纳他,培养他。他一发达就跑回来,可能会跟那支部队发生裂痕。再说,首长不能直接提拔自己的儿子,他还是在外地比较好……
可是他不回来,跟妻子之间就会産生裂痕。
从阮子燃的沉默中,叶彬青读出来,事情没有走向两全其美。那一刻开始,他们的感情结局悄然改变。
爸爸想出些办法,为妈妈提供较好的条件,让她随军居住。妈妈不愿意,她想要重新读书,上大学,不想到荒山野地去。她更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,去寻找新的绿洲。
两人鸿雁传书,互相劝说,双方的嘴皮子都快磨破。
那几年里,阮子燃的爸爸鸿运当头,仕途状态很好,他努力哄着妻子,想把时间拖得久一点。妈妈却感到一次次的灰心失望,寝食不安。
外公重新上岗後,情绪高涨,经常熬夜工作。夏天,他一直在校园里给夜校的学生上课,回家後打起喷嚏。
外公染上肺炎,一病不起。等爸爸赶回家的时候,外公躺在病床上,像是睡着一样,陷入不醒的沉眠中。
妈妈的眼神变得空洞,告诉丈夫:你不用再回来。我不爱你了……
朱阿姨给外公找到最好的专家,但是医生代替不了爸爸的角色。妈妈嫁给爸爸是出于爱情,後来她发现,爱情跟爸爸一起远在天边,摸都摸不到。爸爸很内疚,他没有给心爱的女人遮风挡雨,也没有在她痛苦的时候陪伴。他不顾父母的劝阻,想要调回来,但是并不顺利。
爸爸一边给妈妈写信,告诉她,最迟明年回家,想方设法去挽回她;另一边给朱阿姨写信,让她拿拿主意。朱阿姨还没想出什麽好办法,妈妈在信中发出最後通牒。
妈妈在信中写道:我跟你的孩子长到十岁,你都没有回来。我还能相信你吗?今年夏天,我考上S市的大学,目前已在S市就读。如果你还顾念夫妻之情,就转业到S市来,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!如果不能,我们就离婚吧。
听到这里,叶彬青的内心升腾起一种沉痛。曾经相爱的人在红尘中蹉跎,他们松开彼此的手,最终走向不同的去路。
叶彬青又看一眼照片上的三口之家。照片记录下一瞬间的美好与圆满,这份美好居然没有化成一生的相濡以沫,而是演变成相忘于江湖。
现实中,事情的发展没有止步于此,走向更加灰暗。
接到信後,爸爸一夜未眠,他无法放弃一切转业去S市,他满足不了她的要求。沉痛中,他写好两封信。一封给妻子,一封给母亲。
给妻子的信里,他表示同意离婚,把签字的离婚协议寄给她。
给朱阿姨的信里,他告诉母亲,妻子不再爱他,考大学的事情都没有一起商量。痛定思痛,他同意离婚,让她去过她想要的生活。婚姻触礁,他很难受,暂时不想回家。最痛苦的是他舍不得孩子,他们只有一个孩子,到底归谁好?
阮子燃的妈妈在外地,她没有收到信,朱阿姨先得到消息。
朱阿姨展开儿子的信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。她怎麽也想不到,自己没跟老头子离婚,儿子真的离了。
叶彬青总算明白,朱阿姨有空就跟首长吵嘴,究竟是为什麽。首长有办法,他能解决儿子的调动问题,不管往哪里调。朱阿姨始终耿耿于怀,认为儿子离婚是首长不作为,没有好好安排。
想到这里,叶彬青不由地想,这事很难安排得万无一失。毕竟,朱阿姨也是最後一刻才知道。首长不可能事先给儿子在S市谋好出路,再把媳妇安顿得舒舒服服,这不像他的性格……
总之,朱阿姨一想到儿子被甩,以後她还见不到孙子,当场就哭得昏天黑地。她不赞成他们结婚,两人非要结。朱阿姨不求别的,儿子媳妇白头偕老就是一桩美事。没想到,生活好不容易苦尽甘来,两人反而要离婚。离婚的事变成铁板订钉子,儿子才通知娘老子一声。朱阿姨泣不成声,咒骂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候不知死活地生孩子。
哭着哭着,她忽然心念一动:既然媳妇去S市读书,她不可能带走孩子。阮子燃多半还在学校。
朱阿姨是戎马半生的人,她一秒钟没有停顿,马上擦干眼泪,带着保姆司机和金生,冲去学校抢孙子。
阮子燃刚刚十岁,他还在读小学。看到奶奶和叔叔,他只感到惊喜,跟他们牵着手回家。金生去找班主任请假,请半个月的病假。
紧接着,他们飞快地给阮子燃办理好转学手续。孩子的父母不在,但是朱阿姨这边能量太强。由金生出面,代替父亲履行手续,把他转学到大院的子弟小学。
叶彬青在旁边听着,内心有点诧异。想不到,金生会担任这样的角色,他毫不犹豫地站在双亲这边,鞍前马後地出力,抢回哥哥的孩子。
叶彬青转念一想,倘若他们放慢速度,阮子燃可能被妈妈带去S市,从此就天各一方。箭在弦上,除非他们不想要他。
外婆一连去学校三天,孩子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接到。听老师说阮子燃犯腮腺炎,奶奶把他接走。外婆急忙去找朱阿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