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6年,秋。
落日余晖的残影落在树叶上,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飘到阳台上。角落里伸出一只瘦小的手臂将落叶拾起。许听站起身,踩在凳子上趴在围墙上往下望,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衔接到了树杈上。枝头上的几片叶子纷纷飘落,她的眼眸中满是惊奇,少有的生动在脸上浮现。她捏着叶杆在空中挥了挥,嘴角扯出一抹浅浅的弧度,黝黑的瞳孔里,清晰倒映出树的轮廓。
江頖的身体猛烈地摇晃,树枝却未出声响。柔和的霞光洒在地面上,几缕细小的灰尘在光中浮动。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住了——他又回来了。
现在,许听应该七岁了。那封沉甸甸的信件被展开时,他带着沉痛又无奈的心情,再次坠入了过去,回到这里。过去像这棵大树一样束缚着他,让他无法挣脱。
那抹幼小的身影被困在围墙上,江頖既焦急又悲痛。岁月将许听的伤疤彻底揭开了,这种症状是一生都无法治愈的病,回溯时光实在太过痛苦。他此刻竟有些后悔—,若是来世许听不必
经历这些呢,他不该因自己的执念去改变她的轨迹,只要她幸福就好。江頖心中五味杂陈,他愧疚地低下头,却没察觉阳台上的那双手,正借着光影绘出一只落在树枝上的鸟。
许听双手合十,借着光线唤出了一只灵动活泼的小鸟。她的嘴角漾开真切的笑意,树叶紧紧贴在手心上,清润的细汗沾湿了叶片。她开心得流出眼泪,直到视线模糊才停止挥动。被泪水灌溉的喉咙,终于出一丝微弱的声响。就在这声响响起时,太阳缓缓下山了。许听错愕了几秒,从凳子上跳下来,将树叶揣进衣服口袋,用手背轻轻擦去泪痕,小心翼翼地往母亲的卧室走去。
紧闭的房门吞噬了屋内所有的光线,唯有许听眼里那点微弱的光亮,点亮了房间里的亮度。她站在门口静静等待,内心无比期盼妈妈能拉开门看看她。这一次,许听不再怯懦,她眼里的微光可以挥去母亲脸上的泪水。
过了很久,房门始终没有被推开。许听无措又迷茫地站在原地,眼里的泪光盖过了光亮,泪水潸然落下,重重砸在地面上。早已麻的双腿像嵌进地砖里,一滴一滴的泪水,渐渐融化了地上的执着。她轻声走到门口,用一块小纸板卡在门缝里,合上房门,快步跑下楼。
站在树前,她擦去脸上的泪痕,手在衣服上蹭了蹭,拿出口袋里的树叶,慢慢走到树下,缓缓张开双臂抱住了这颗并不粗大的树干,将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。眼角滑落的泪沾在树干上,柔和了树皮的坚硬。
或许,落日余晖并未完全散去,温暖的热度正一点一点渗进树干里。
江頖错愕地抬起头,手臂轻轻动了一下。禁锢躯体的树桩竟不再执着,缓缓放开了他。江頖喜悦至极,心上的雾霾瞬间消散,残缺破碎的心似乎痊愈了。他的泪水比拥抱更先抵达,借着树干与过去的许听紧紧贴近。当他的手掌穿过许听的身体时,被喜悦占据的大脑早已不在乎,只要能让她感到依靠就好,哪怕只是一颗树,也能为她短暂纳凉避风。
他终于可以抱一抱她了。
他蹲下身,张开双臂将许听紧紧环住,将耳朵贴在她的大动脉上。沉稳的心跳,是江頖不敢想象的可能,此刻正在他耳边有力地跳动。他的心瞬间筑起坚固的防线,缓缓闭上眼睛,泪水滴落的瞬间,他在心底不断告诫自己:“许听,必须活下去。”
之前的场景让他太过投入,此刻才恍然醒悟:他并非许听,这些放大的悲痛情绪,更多源于他自己。许听是独立的个体,她有能力面对一切,哪怕偶尔畏惧、退缩,也从未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憧憬。那些白天不敢走的阶梯,她从清晨就开始储备勇气。他实在不该用悲伤,去渲染她的成长轨迹。
痛在所难免,有些伤痕注定无法愈合。他理应为她的过去留白,站在未来的维度,他无权干涉她的过往。他知道许听如何来到这个世界,却不知她如何一步步走到未来。此行的目的,是走完她生前所有的生长经历,若投入过多个人情绪,便失了虔诚。不虔诚的信徒,只会在半路消亡。
江頖允许自己落泪、悲痛,却不该带着未来的安稳审视此刻的挫折。他寻找的不是已经存在的过去,而是需要填补的未来。此刻,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一直被困在树里的原因,他必须完全感知许听的世界,而不是作为看客阅览她的痛苦。她的人生不止有伤痛,还有许多未曾被现的美好。而江頖,更要面对自己多年来的顽疾。直到此刻,他的勇气才达到顶峰。
人们常以为死亡需要足够的勇气,可恰恰相反,只有当勇气匮乏时,人们才会极度渴望死亡的拯救。
想明白后,江頖在黑暗中睁开双眼,明亮的眼眸直视前方,心底雀跃得想要立刻逃跑出去,他想快点走到那座殿堂。此刻,他无法接收到这里的微风,但,他却感知到了某种情感的存在,这是许听最常说的一句话。
她在说:“谢谢。”
“没关系的,听听。”江頖附在她耳边,轻声回应。
时隔多年,江頖终于能短暂拥抱他的爱人。他真的等太久了,许久未得到满足的他,愿望成真了。
“谢谢。”
他垂下眼眸,轻柔地抚摸着许听的后背,温和洁净的声音吹开了树上的叶片,落在她的肩膀上。
年幼的许听似乎感受到了这份轻抚,落寞的嘴角终于再次漾开笑意。她放开树干,蹲下身捡起地上散落的树叶,一圈圈铺在树的周围,将树干紧紧包裹住。清冷的秋天,在她的手心里,渐渐被温暖化开。
江頖站在她身后静静等待,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在眼前晃动,紧绷的神经难得放松下来。他抬起手擦去眼尾的泪水,带着这滴水点在树上,与许听的泪落在同一处。
这个时空的他们,终于相见了。
画面一转,江頖还未反应过来,眼前矮小的树干赫然变成宽阔的道路,过往的车辆拦住了他的去路。他抬起脚慢慢往前走,行驶的车辆径直穿过他的身体。直到看清对面大楼上的字迹,他才停下脚步,站在路中央低声呢喃:“南江市聋哑学校。”
清晰的牌匾,刻下了许听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步。道路上的车鸣声没有惊扰人行道上的行人,一个个小小的身影背着轻盈的书包,牵着大人的手,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们的世界。
江頖在人群中看见了许听。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外套,眼睛比以往更加明亮,那张总带着困惑的小脸上,浮现出一种全新的情绪——快乐。
每走一步,她都小心翼翼地往身旁的女人靠了靠,轻盈的脚步没有惊扰对方。许听没有抬头察看女人的神色,树影退去时,她望着地上相互依偎的影子笑了。嘴角扬起的弧度不大,却被江頖捕获到了。
许听的手紧紧攥着女人的手指,幼小的手掌将母亲的指尖牢牢裹住。年幼的孩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,她希望这条路能长一点,再长一点。没了大树的庇护,她的心思全部暴露出来。可转瞬之间,这条路便到了终点。
学校门口站满了人,许听看到了许多和自己一样的孩子,脚尖不自觉地朝人群方向探去。
“您好,您就是许听的妈妈吧?我是许听的老师,您叫我徐老师就行。”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,许听面前突然多了一道身影。她握着母亲的手松了松,她听见了许多声音,可她听不懂。
“你好,徐老师。我们家听听今年七岁了,具体情况之前我已经和李主任谈过了,今天来是想帮她办理入学手续。”
孟盈的声音像春风一样吹进许听的耳中。许听好奇地抬起头,看见母亲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,凌乱枯燥的头变得柔顺,像羽毛一样轻垂,眉眼间的愁色淡了许多。鹅黄色的裙摆点缀在身旁,许听轻声喊了一声:“妈妈。”
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,只有站在路中央的江頖听见了。他快步走上前,在许听身旁蹲下,手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。
“听听。”沧桑撕裂的声音压在风里,散去了她收到的遗憾。
过了几秒,许听才将视线投向面前的徐老师。暖色的阳光透过门匾洒在老师肩上,许听黝黑的眼眸渐渐明亮,柔光模糊了对方的脸庞,可她却觉得全身都被温暖包裹住了。
“好的,您把听听交给我就行,我带她去办理手续。我们下午四点放学,您记得来接孩子。”
“嗯,谢谢,麻烦你了。”
“您别客气。”
孟盈牵着许听的手,轻轻放在徐老师手中。她蹲下身,抚摸着许听的脸蛋,随即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,眼里饱含笑意,双手轻轻往前推了推:“去吧。”
许听不舍地望着母亲的背影,眼角的泪水快要溢出时,孟盈已经转身离开。她没有追上去,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,拳头紧紧攥起。
徐老师刚想牵起许听的手,她却朝老师笑了笑,自己往前走了几步,然后回过头,轻轻催促着身后的人。徐老师惊讶地愣在原地,直到许听走出一大段路,才反应过来快步追上,牵起她紧握的拳头。
她们没有说话,却朝着同一个方向,坚定地迈进。
江頖没有起身跟随,只是走到路边的树下,静静等待下一次的相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