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阿姨手一挥:“不用!我们在C大找的人。小叶就是来给子燃辅导功课的。”
金生看一眼叶彬青,困惑地说:“小叶也是学生吧?或者,我去找找宝莹的叔叔,他在S市的大学当教授,说不定可以……”
阮育华果断阻止了儿子:“你别管!给他自己考。”
金生回过头,问阮子燃:“你想上C大吗?”
阮子燃眼都没有眨,笃定地“嗯”一声。
看他们祖孙三个人空前团结,金生陷入莫名地低落,叹一口气。叶彬青内心不解,金生似乎很不愿意阮子燃读军校。
金生憋了一会,实在憋不住,问父亲:“爸,你真的要给他参军?就他这个脾气,谁受得了?”
阮育华恍若未闻,端起碗,吃他的饭。
朱阿姨敲一下儿子的碗,不高兴地说:“你脾气也不好,不是照样结婚工作了?人都要成长,军队挺适合成长的。”
金生感到不吐不快,他鼓足勇气,说出心里话:“我是觉得,他在思想方面不算成熟,不一定适合军队。万一他惹出什麽事来!妈,我们又会被抄家……”
饭桌上的气氛一时凝固,欢声笑话戛然而止。
叶彬青想起来,这栋楼房虽然配属给首长一家,但是他们抄家下放後,长时间没有人居住。金生对这栋房子既是熟悉的,又是陌生的,混合着复杂的感受。
凝固大约持续十秒钟,阮育华和朱阿姨恢复常态,各自夹菜舀汤,跟之前一样淡定。其他人跟着开始吃饭。只有金生处于精神的紧张之中,没有继续吃。
阮育华轻描淡写地说:“怕抄家怎麽行?上战场还会死,难道不打仗?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躲在家里,等着老死在床上。”
朱阿姨给儿子舀汤,劝说道:“你就是太较真了。呐!喝点汤吧。”
金生哪有心情喝汤。叶彬青看得出,金生正在忧心忡忡,脸上笼罩着一层焦虑的神色,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飘忽。
金生压抑着声调,艰涩地说:“要是他以後做点什麽大逆不道,乱党乱军的事……他的下场……哎!我们,我们又怎麽办?陪他粉身碎骨?”
朱阿姨没说话,叹一口气。
阮育华看朱阿姨一眼:“我叫你带金生住到外面……”
朱阿姨无奈地说:“我哪知道他们要行死?”
後来,叶彬青听保姆讲起旧事,得知金生的心结从何而来。首长离开大院後,金生跟朱阿姨搬到一栋破旧的家属楼居住。朱阿姨有工作职务,她不想离开军区,金生读书也要近便些。就这样,金生目睹了一些戴罪之人的自杀活动。他们刚搬进破楼,楼下的夫妻饮弹自尽,双双僵死在床上,留下一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孩。孩子很快被送走抚养,离开衆人视野,不知去向。没几个月,住他们顶楼的一个男人跳楼自杀,他跳楼的时候是白天,金生放学回家的时候。金生亲眼目睹他头朝下,轰然落地,顷刻间脑浆迸裂。没过两天,此人的家属集体跳下来,手拉手噗通几声,从阳间消失。
保姆告诉叶彬青,金生好些年不吃豆腐脑,吃了会吐。他坚持不加入任何组织,不参加非专业的活动。虽然如此,金生的正义感没有减弱太多,有时会发出点不平之气。朱阿姨劝儿子别光说不练,加入为社会服务的行列,好说歹说,金生加入九三学社,一年不知有没有一次聚餐活动。
後来,朱阿姨及时搬出军区,带金生住到闹市里去。金生渐渐恢复常态,重新开朗起来。叶彬青心想,他害怕的不是死人,医院里经常有人病逝。金生是怀疑自己随时会死,父母会比死还惨。要死不死的精神压力让他倍感难熬。
叶彬青在内心划出界限。在这个家里,金生是个异类,他是唯一的知识分子,父母都是职业军人,他们比他的神经粗。阮子燃是半个军人,他是等待打磨的璞玉,四体不勤,性子又骄傲,但是他质地坚硬又细腻,层次丰富。
保姆从厨房又端来一些面点,还有一大碗酸辣汤。
朱阿姨给金生拿块热的饼子,许诺道:“别担心。有你爸在,他还活着。子燃做错事,大不了打死他,不会连累你的。妈怎麽会让你再遭罪?不会的。”
金生擡起手,似乎想讲什麽,没有讲出口。
叶彬青看出来,金生不是这个意思。他是建议像阮子燃这样的孩子最好不要参军揽事,这样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。保全性命于当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。
阮育华放下筷子,对金生说:“你读书这麽长时间,没有学会理智?乱党乱军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吗?我做不到,我承认,花掉许多时间回炉重造。子燃有多大本事?他连考大学都成问题。乱谁?乱他自己老婆差不多!”
保姆给阮子燃盛一碗酸辣汤,他正在吃着。听见爷爷说自己,阮子燃有点不服,想擡头插个嘴,被他爷爷一把按住头,重新按回碗里喝汤。
金生好像思路变通,松弛下来,脸上重新有了笑容。
朱阿姨给金生盛一碗热饭,又把糖醋排骨往他跟前推推。
金生吃几口,忍不住赞叹道:“味道很好!今天的菜赶得上国宴了。”
看来金生已经恢复胃口,也恢复了对美好生活的信心,叶彬青有一点想笑。金生之所以恢复信心,主要是他对侄子的能力足够不信任。金生相信阮子燃没法跟父亲比,哪怕一点点,他没有能力搅乱家里亲人的生活。他顶多蹦高了,碰破他的脑袋。金生被自己的理性判断说服,大大松一口气。
气氛重新融洽起来,那天,首长家的晚饭一直吃到夜里。
叶彬青等不及散场,先退席,回到宿舍休息。等他下一次去首长家,阮金生已经回S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