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团长眼里,叶彬青是一个兵;在首长眼里,团长也是一个兵。他们两个小兵无意识中互相碰撞了一下,外表无碍,内里的自尊心都有点破损。
朱阿姨何等眼光,马上发现问题,拿出一套解决方案来。客人上门的时候,叶彬青可以到三楼去休息。
叶彬青就是在三楼看到骨灰盒,阮子燃的爸爸。
在一间朝阳的屋子里,家具都是半新半旧的,被擦得干干净净。房间里还像有人生活一样,铺着带有阳光气息的褥子丶被子,沙发垫子上绣着花朵,书橱和衣橱里摆放整齐。玻璃缸子里还养着几尾红色丶黑色的小金鱼。
如果不是黑檀色的骨灰盒太显眼,叶彬青不敢相信,这个屋子已经没有人住。
保姆发现叶彬青上楼後,偷偷嘱咐他:不要在房间逗留。
保姆轻轻拉开抽屉,让他看一眼。
叶彬青看到,里面排列着阮子燃从小到大的成绩单,有几个本子和奖状,还有一把很小的木枪和一支哨子。
保姆用很低的声音说:“他自己放的,我们都不能动。”
叶彬青跟保姆出去後,把门轻轻掩上,内心很沉重。
首长的大儿子在西北从军,他离家时间太长,每次都是回来住一住。他的妻子跟他处于长期分离状态,感情破裂後,两人选择分手。离婚後,他的儿子跟爷爷奶奶在一起。去年春天,他在夜里吐血,很快下病危通知书。
“积劳成疾,人没救活。”保姆用很低的声音继续叮嘱叶彬青,千万不要跟朱阿姨提起她大儿子。首长和朱阿姨还有个小儿子,名叫阮金生,他已经在S市安家。他回来的时候,也住在三楼。
叶彬青跟保姆一起,在三楼另外几个房间外面看了几眼。保姆把他带到书房摆设的小屋,告诉他:“你在这个房间坐坐。”
看保姆张姨要走,叶彬青忍不住开口:“……子燃的妈妈呢?”
保姆好像听见鬼打墙一样,吓得一秒钟闪回来,紧紧地关上门,用手捂住他的嘴。叶彬青说话的声音并不大,不知道她会吓成这样,把自己也吓一跳。
保姆处于战备状态,汗毛倒数,她按住叶彬青,把他控制在座位上。确保没有其他人会注意他们之後,她紧张得筋都暴起来,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:“她,再婚了。”
从三楼下来後,叶彬青跟家里其他人一样,小心地避开某些话题。
朱阿姨刚刚把客人送走,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军官,今年在军事学院进修过,他想跟首长聊一下出路。他长相魁梧,肩膀宽厚,带来两箱好酒,送给朱部长。
朱阿姨原先是军区组织人事部的副部长,威风也不小。大大小小的军官在她手下调动过,他们都认识朱阿姨。有经验的客人上门,都是打着“看望朱部长”的名义。
有时候,首长不见客;有时候,首长在接受治疗,不方便见客。朱阿姨身体健康,性格开朗,时刻把控着他们觐见首长的时机。
叶彬青发现,朱阿姨出身城市贫民,但是性格颇为小资。家里客人像游鱼一样穿梭,全在她的掌控之中。如果是四十岁的中年干部带着烟酒上门,她就当朱部长,翘着二郎腿,抽着香烟,在吞云吐雾中考察干部。如果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出现,她可能会穿花裙子花裤子,花枝招展的,施展女性魅力;倘若小夥子才二十岁,她有时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,当个天真未泯的老太太。
首长早就习惯,阮子燃也见怪不怪。他们一个在忙着事业和养生,一个在忙着学习和闯祸。老的小的都不省心,天天要她伺候。
叶彬青在家里走动多了,朱阿姨开始当着他面抽烟,让他随便坐。没有人来的时候,朱阿姨有时会安静下来,露出沉郁的样子,用一种饱经沧桑的眼神看向窗外,思念儿子,想自己的前尘旧梦。
叶彬青不敢惊动她,有时会到三楼。
在那里,叶彬青看到,阮子燃在给鱼缸换水。
换过干净的水,阮子燃拿出一包鱼食,洒一些到水里。金鱼甩着尾巴,争相吸食饵料。
叶彬青也不敢惊动他,回到小书房待着。
叶彬青知道,阮子燃不喜欢别人到三楼,这里是他的秘密领地。阮子燃没有跟自己说过养金鱼,甚至没有在自己面前上过三楼,他不愿意外人去三楼。
三楼有一种让人无法高兴的气氛。在这里,他们只能悲伤。
人不能一直在悲伤中度日,他们只好住在二楼。
他们爱的人孤零零的待在三楼。
金鱼是活的,又不会发出声音。阮子燃让金鱼陪着他的父亲。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。一个人的话,就像被遗忘了。
叶彬青一阵心酸。他没有想到,阮子燃父亲去世的时间并不算长,他去年才走。
在首长家里,他有许多不自在的地方,有时候,他十分想回学校,他内心深处感到,他在这里没有多少用处。但是想来想去,叶彬青还是下决心,哪怕开学後,他也会抽空来的。
他会坚持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