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摇当然不会干涉戴先生如何教导弘晖,但翌日清晨,令她意外的是,四阿哥不仅早早唤她起身,竟还亲自去耳房将弘晖“拎”了出来。
四阿哥甚至免了弘晖抄书的责罚,只为今日带他们母子出府。
弘晖欢天喜地,扶摇却是满腹疑问。
仲夏的京城暑气蒸腾,随着马车愈行愈远,出了城门又行了十多里,经过一片蓊郁的绿林,周遭竟渐渐凉爽。
弘晖撩起车窗帘,向窗外眺望,止不住惊叹,扶摇顺着他目光望去,只觉眼前景致愈发熟悉,道旁的茅舍、袅袅的炊烟……车辙碾过的每一寸路……这条路,仿佛似曾相识。
马车刚停稳,她陡然想起来。
四阿哥施施然下车,先抱下弘晖,再抱下扶摇,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脸,一个念头翻上扶摇心底。
难道这些年他一直都有回来这里?
走近黄土夯的院子,未见人影,便闻嘈杂人声。
扶摇随四阿哥在门前驻足,弘晖站在他二人之间,紧紧拉住父母的手,眼珠子囫囵猛转,不知里头有什么新鲜玩意,又期待又紧张。
四阿哥执起门环,轻叩两下,便听里面喧闹声骤停,一道高昂清越的男声穿透门扉:“停!都停停!客人到了!”
扶摇听得这声音耳熟,一时又想不出是百家院何人,难不成是张廷玉?
大门吱呀一声打开,扶摇看见门后站着个杵着拐杖,肤色微黑的少年,约有十五六岁。
少年眼神明亮,目光飞快扫过门前几人,脸上霎时绽开笑意,扬声朝院内喊道:“婆婆!快出来看啊!是四哥!”
陈婆在少女的搀扶下颤巍巍迎出里屋,她尽力回应小山了,无奈年迈体衰,力不从心。
四阿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,目光沉静地落在小山身上。待小山招呼罢陈婆,转回身引客入内,四阿哥才唤出他的名字:“小山。”
“这些年可还好吗?”
“托四哥的福,我们都好着呢!”小山欢欢喜喜,一边在前引路,一边欢快道,“前儿个廷玉哥还说四哥兴许会来,嘱咐我们好生准备。婆婆当时还不信呢,没成想今儿您真就来了!”
小山说着,下意识搓了搓手,他面前的一家三口衣着考究、料子光鲜、颜色亮眼,这样的贵人出现在他们院里,令此处蓬荜生辉不假,但还是让他心底生出几分不安,生怕怠慢了。
“四哥四嫂用过饭了吗?要是还没,待会儿就和我们一块儿吃吧?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带了点歉意,“今日家里只有些粗茶淡饭,怕是要委屈二位还有这位小哥儿将就了。”
“什么将就不将就的。能同你们一道用饭,是件舒心的事。”
四阿哥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他,小山忙摆手,“这几年您总托廷玉哥照应我们,已是感激不尽,这万万不能再收了!诶嘿,我和小蕙已在城内找到活计,能帮陈婆补贴家用。”
说话间,陈婆也蹒跚着走到了院子里,她第一眼就望见扶摇,拉起扶摇一只手,看一眼弘晖,看一眼四阿哥,眼底一副了然的神情。
“婆婆,许久未见,这是我的长子。”扶摇拍拍儿子的脑袋,“弘晖,和婆婆问好。”
弘晖乖巧问好,四阿哥摸摸他脑袋,向院中扫望一眼,问:“怎么没看到元叔?”
话音落下的刹那,满院陷入一片死寂。
第145章第145章原来两年前元……
原来两年前元伯进山采药,不慎摔下山涧,落得一身伤,此后身体每况愈下,不到半年就去了。
好在百家院的孩子们陪在陈婆身边,在张廷玉的帮衬下,大伙一起张罗着料理了元伯的后事。知道此事,扶摇心里很不是滋味,但陈婆说她没有遗憾,她答应了元伯,会好好照顾自己。
陈婆说,活到他们那样的年纪,一只脚早已经踏进土里,生死也看淡了。元伯走的前一天,忽然像个孩子似的闹着要吃她亲手擀的面条,陈婆撑着身子下厨,细细地擀面、煮汤。元伯吃得心满意足,是带着笑走的,没留下什么牵挂。
院子里摆上长席,众人围坐一处用饭。这些年百家院陆陆续续又收养了三个无依的孩子。年长的照顾年幼的,再加上张廷玉不时送些米粮钱物接济,还常带着家中仆役过来帮忙补瓦、修墙、垒灶,即便陈婆如今行动不便,百家院的日子也还过得去。
吃罢午饭,弘晖跟院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玩蹴鞠,扶摇拉着四阿哥一同坐到陈婆身边,陪老人家择豆荚,陈婆万事豁达看得开,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里的孩子们。
“等我死了,剩下一帮孤苦无依的孩子,可怎么办哟。”
小蕙守在一旁正捻着针线缝衣,十三四的小女孩穿针引线游刃有余,听见陈婆为大家忧心,不由地眼睛一酸,嗔道:“呸呸呸,婆婆别胡说!婆婆长命百岁,婆婆还要等着我们孝敬您呢!”
陈婆抚着她的发顶笑道:“蕙儿说得是,但百年之后婆婆还是比你们走得早呀。”
“那……那我和小山会照顾大家的!”
陈婆拍拍她的脑袋,未置一词,只是低低叹了口气,松弛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珠微微转动,目光掠过四阿哥和扶摇,想托付两句,终究没开口。
扶摇察觉到她欲言又止,悄然握住身旁四阿哥的手,微笑道:“婆婆,您放宽心。有我、有四阿哥,还有张廷玉公子在,定会看顾好这些孩子的。”
“好……好……”陈婆眼中蓄满了泪,声音哽咽,起身欲拜谢,被扶摇和四阿哥按了回去。
扶摇和四阿哥牵着弘晖故地重游,来到大院后的池塘边,这里荷花盛放,新抽的芦苇郁郁葱葱,随风起伏,弘晖在中间蹦蹦跳跳,扶摇和四阿哥各自沉默地走着。
扶摇忽而想起多年前自己在这里送过四爷一束花,侧过脑袋问:“哎?那年我送四爷的花最后到哪里去了?”
“丢了。”四爷想也不想道。
“丢了?为什么?”扶摇隐约记得自己当时从远处一路采回来,满手漂亮的花都给他了。
胤禛记不大清,他望见池边一块空地,想起那日四下无人、光影朦胧,他和扶摇站在那里……咳,亲了很久。
至于花去哪了谁知道,谁关心这个?
扶摇边望边走,感叹时光飞逝,她和四爷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,山中树木却依然蓊郁葱绿,忽然,扶摇右手一空,弘晖的小手从她手心滑脱出去。
四阿哥将夹在两人中间的弘晖挪到了自己右手边,他施施然靠近扶摇,伸出一只手来牵住她。
猛地被阿玛钻了空子,弘晖先是呆愣愣地眨了眨眼,待反应过来额娘已被阿玛“霸占”,他小嘴立刻不满地嘟了起来,气鼓鼓地仰头看向阿玛,但为时已晚。
四阿哥丝毫不理会儿子的抗议,凑到扶摇耳边,用第三人绝不可能听见的嗓音低声道:“待会儿回府,我得先去处理些积压的公务。”
“你让晖儿早些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