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,慈恩善堂已开办得有模有样。善堂里添了不少生面孔,胤禛事繁,并不常来,倒是张廷玉偶来探问,关切账目。
善堂众人一见张廷玉便有说有笑,好不热络,四阿哥抱臂静立一旁,平白生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,许多人不识其面不敢贸然上前,两相映照,倒显得他这边格外冷清。
陈婆瞧见,杵着小山为他做的拐杖挪到近前,笑问道:“贵人哪,怎么不见福晋同来?”
提到福晋,胤禛心下微沉,他不是很想提,因为昨夜他才与福晋发生口角。
他甚少与人争辩,尤其是与扶摇,因他发现与妇人尤其是扶摇这样的妇人争辩总是徒劳。她似乎笃定他不能拿她如何,尤其当她洞悉了他不喜争执的脾性后,那争辩的劲头便愈发高涨了。
起因是扶摇进宫赴宴,席间三福晋与她提及小辈婚事,言语间似有撮合董鄂氏与乌拉那拉氏结亲之意。
胤禛听着便蹙紧了眉,直言此议断不可行,扶摇立时便不乐意了。
乌拉那拉氏与董鄂氏,绝不能结亲。
彼时扶摇一头雾水地问他:“为何?你总得与我说明白呀。断然拒绝,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么?这是谁的规矩?”
胤禛只道:“这是我的规矩。”
甚至,他不愿扶摇再与连心多有来往。
扶摇听见这话,脸色立刻拉下来,不与他说话,看也不看他就转过了身。
那碗特地端来给他的鲍鱼粥也被毫不留情地拿走。
忆及此,胤禛琢磨,这些年他是否太过放任扶摇?
他已梦见前世所有的事。
梦见三哥、八哥、太子、甚至十四弟最后与他那场惨烈的角逐。
醒来后,他反复思量该如何着手处置这些人,从哪个兄弟、哪个环节开始,才能避免重蹈覆辙,阻止某些悲剧的发生。
他更清晰地忆起太子初次被废时,十三弟是如何被牵连,罪名竟然是与太子的侧福晋勾连在一起,而三哥,恰恰是撞破这桩“奸情”的证人。
分明,那日十三弟是为查探太子与后妃私会之事,十三弟欲为太子的倒台添一把火,岂料反中三哥的圈套,没撞破太子私情,反而在预定的地点遇到太子的侧福晋。
康熙四十七年,太子虽因镇魇十八弟、深夜窥探御帐这等大逆之举被废,可短短一年后便被皇阿玛复立。而十三弟却被圈禁两年,两年后胤禛再见他,发现十三弟落下了腿疾。
还有十四弟。
他的胞弟,与八弟联手,在他千辛万苦为十三弟求来续筋接骨的灵药时,出手毁了灵药。
原来前世,百家院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他们兄弟阋墙的牺牲品。
康熙四十八年,太子复立之后,南方扬州爆发时疫。他与张廷玉奉旨南下治理时疫,赈济灾民。
因张廷玉染疾,行程耽搁了半月,就是这半个月,百家院遭暴民冲击焚毁,彼时监国的太子,唯恐遭弹劾、引火烧身,生生将此事压下。
寥寥幸存者里,就有小山,以及当年那个河工的儿子——赵小勾。
他们被胤禛纳入麾下,成了粘杆处最初的暗部。
未来血雨腥风的几十年里便是他们为胤禛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。
胤禛再看眼前慈恩善堂的和乐光景,隔世之感扑面而来,或许前世陈婆的心愿便是眼下这般,但胤禛非但没有做到,反而让小山替他上刀山下火海。
其实小山是柄不错的暗刃,若能好好培养,必如前世那般,为他做事无往不利。
陈婆看见胤禛的眼神几度变幻,复杂得她全然看不懂,她只当贵人与福晋闹不和,看这情状怕还闹得颇僵。
“斗嘴啦?”
“……”胤禛蹙眉,回过神来,看见陈婆关切的眼神。
“咳,并未。”
“必然有了。”陈婆了然笑道,“小四呐,这些年婆子可不是白活的,你这孩子的性情,婆子还能摸不准几分?”
冷不防,胤禛眉头又拧了下,心中不禁好笑。“小四”,这称呼当真是许久未听见了。
他行事素有铁律章法,何需旁人多嘴置喙?喉头微动,遏止的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吐出,他忍不住听陈婆说下去。
“常言道‘少年夫妻老来伴’,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?怄气怄久了,情分也淡了。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抬抬手,让一步,福晋心里自然有数。结发夫妻的情谊,比什么都要紧啊!”
“嗯,我明白。”胤禛随口应道,声音平淡无波,顿了片刻,迟疑着问:“若她已然气恼……如何是好?”
“这……”陈婆被问得一怔,小四性冷,向她“求助”还是头一遭。向院中扫望一圈,陈婆蓦地脸上绽开笑意,“不如折几支新开的玉兰。”
她指着院角雪白芬郁的玉兰树,“女人家啊,嘴上恼着,心里也惦着。这花儿香,你亲手摘去,放在她案头,她见一回便熨帖一回,那点恼啊……不知不觉就随花香散喽!”
陈婆脸上荡漾开少见的、近乎顽皮的笑意,她竟然自个将自个逗乐,胤禛静立一旁,望着这鲜活的老妇,嘴角亦不自觉地牵起极淡的弧度。
两人正闲话着,小蕙端着药碗寻来,催促陈婆服药,陈婆喝罢汤药,再回头看时,胤禛已经离开。
她下意识望向院角,那株玉兰依然完好,枝头繁盛,朵朵雪白。
陈婆笑意微微敛了下去,眼底浮起一丝无奈之色,不觉叹息一声。
“婆婆,好好儿地您叹什么气呀?”小蕙拿手帕替她擦嘴角。
陈婆收回目光,拍了拍小蕙的手背。
“嗐,婆子忘了,那个地儿出来的人啊,到底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一样。他们骨子里刻着那份尊贵,总有那点子抹不开的骄傲、丢不下的大体统。让他们弯下腰杆儿、低个头认个错,难呐!”
她心里头,早有八成猜着小四是哪路神仙。可小四小张既然藏着不言语,她也随他们装糊涂,但这些年,早把小四当自家孩子一般了。
可说到底,终究是云泥有别呀。